文丨李子君
顺产生过两个宝宝的孙女士怎么也没想到，为了让产后能有更高质量的夫妻生活，她在北京一家医美整形机构所进行的私密紧致治疗，有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骗术」。
36岁的孙女士，在北京南二环附近一家整形美容机构进行阴道点阵激光治疗，花费5000元进行了一次治疗后，她感觉「并没有任何效果」。
主诊医生告诉她，想要达到更好的效果，需要进行多次治疗，因此需要买套餐，至少要进行3次，买两次赠一次，那就是1万元起。
孙女士所接受的治疗方法并没有太大技术含量，在很多医生看来，这种学名为「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的疗法所用机器，跟点痦子的机器可以是同一台，只是探头大小不一样而已。
近年来，其名称被包装成「阴道回春术」或「私密无创紧致术」等，「你想想，就跟点个痣差不多，怎么可能让阴道恢复原状呢？」北京一家整形外科医生对健康界说。
「阴道回春术」只是近年来暴涨的私密整形热潮中的一角。《更美2019医美行业白皮书》提到，中国医美行业增幅最快的项目之首就是私密整形，涨幅为100%，高于祛痘、热拉提、植发、牙齿矫正等。
据统计，在私密整形上，中国女性比男性更主动，用户男女比为1：9。在用户年龄构成上，51%为90后，18%为80后，30%为70后。
近日，《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发表的一篇关于「阴道回春术」的研究结果显示，在改善阴道症状方面，临床试验组与对照组没有显著差异。根据这一结果，其建议暂停使用阴道激光治疗。
被JAMA叫停「阴道回春术」到底是个啥？
「阴道回春术」的取名，是生产厂家及医美机构的一场合谋，其医学术语其实是「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
其在临床上主要用于绝经生殖泌尿综合征（GSM）的治疗，有着严格的适应证和禁忌症。2014年，北美绝经学会（NAMS）和国际妇女性健康研究学会（ISSWSH）提出了这一新名词，用以取代之前广泛应用的「老年性阴道炎」、「萎缩性阴道炎」和「外阴阴道萎缩」的名称，因为后三者采用外阴和阴道这两个敏感的词语，不便于公开讨论。
时任北美绝经学会执行主任、北美更年期学会杂志执行董事马杰里·加斯指出，该症是因雌激素和其他性激素水平改变而出现的一系列症状和体征，包括：
生殖道萎缩症状：外阴阴道干涩、 烧灼、刺激、瘙痒、性交后出血或裂伤、阴道分泌物异常等；
泌尿道萎缩症状：尿频、尿急、排尿困难、反复的下尿路感染以及合并尿失禁等；
性功能障碍症状：性欲下降、性交痛、性交困难等。
其发病人群是绝经过渡期及绝经后期的妇女，中国绝经1年女性的患病率为64.7%，绝经6年者患病率达84.2%。目前中国绝经总人数已超2.3亿，预计2030年将达到3.8亿。
近日，《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刊文称，根据一项前瞻性研究显示：「阴道回春术」对绝经期妇女阴道内治疗没有显著效果。这是一项随机对照试验研究结果，旨在研究根据常规临床实践进行的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是否能够有效缓解绝经生殖泌尿综合征。这也是目前评估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该症有效性规模最大、跨时最长的研究。
一共有85名患有严重阴道症状的绝经后妇女参与此项实验，平均年龄为57岁，她们被随机分配到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组和对照组。结果显示，88.4%的激光治疗组和95.2%的对照组患者完成了1年的随访，在随访结束时，两组之间的量表得分，没有统计学上的显著差异。
此外，激光治疗组和对照组之间的阴道健康指数评分，在统计学上也没有显著差异。研究人员发现，9%的激光治疗组患者的阴道组织从绝经后状态转变为绝经前状态，而这一数值在对照组中甚至更高，达到了12%。
「阴道回春术」的争议并非始于当下。2018年7月，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FDA）发布警示：慎用「阴道回春术」的说法，这种说法会误导患者。
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资料显示，「阴道回春术」的概念是设备生产商打造的噱头，越来越多的制造商向女性推销「阴道年轻化」设备，并声称通过使用激光和其他能量设备破坏或重塑阴道组织，能治疗与更年期、尿失禁或性功能相关的症状。
然而，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这些产品能用于上述目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尚未确定，很可能会引发严重安全风险，已发现「阴道灼伤、疤痕、性交时疼痛以及治疗后反复或持续疼痛」的病例。
同一年，澳大利亚药品管理局（TGA）也开始审查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相关研究、证据。2021年10月，《美国医学会杂志》发表评论称，根据澳大利亚研究结果，或许「是时候暂停使用阴道激光」了。
评论称，应将其限制在研究环境内，直到有更高质量的证据支持其效果和安全性后，才运用于临床。这篇评论引用了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2018年的警示，过往其仅批准激光等基于能量的治疗，用于去除尖锐湿疣（生殖器疣），或破坏癌前病变的宫颈、阴道组织等。
同一项治疗，缘何国内外研究结果完全相反？
然而，国内的研究却与国外最新的研究结果有所不同。早在2011年，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技术便首次被证明可改善阴道萎缩的临床和病理学症状。
《中华妇产科杂志》发布的《绝经生殖泌尿综合征临床诊疗专家共识（2020年）》中显示，其通过破坏阴道局部表面组织，致炎症反应，以引起修复性变化。这些变化能促进黏膜上皮及其血管内皮增殖，产生更多的胶原蛋白和弹力纤维，改善血液循环，最终改善生殖泌尿系统黏膜萎缩导致的各种症状。
专家共识指出，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与雌激素疗效相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外阴阴道黏膜萎缩症状，改善阴道菌群环境，增加阴道乳杆菌比例，改善绝经生殖泌尿综合征相关症状，并强调其有阴道烧伤、瘢痕形成等安全风险。
共识同时指出，临床上，二氧化碳点阵激光对于缓解轻、中度压力性尿失禁有明显的治疗效果，对于绝经生殖泌尿综合征相关的性交痛症状也有较好的治疗效果。
同时，共识指出，在正规医疗机构，激光治疗可能存在的安全性风险包括阴道烧伤、瘢痕形成以及由此引起的性交痛、反复或慢性疼痛。这和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2018年警示的风险一致。
健康界注意到，下个月即将召开的2021年中华医学会整形外科学分会第十九次全国学术交流会，设有相关议题，在「会阴整形美容（非手术） 」分论坛，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高琳会以《CO2点阵激光女性阴道治疗如何改善盆底整体结构》为题进行发言。
良相整形医师集团创始人、国际性美学与私密整形协会副会长郭向阳对健康界表示，在临床中，二氧化碳点阵激光治疗女性产后相关问题是有效果的，只是因为激光的热度有时候会达到50度甚至70度，会对黏膜造成损伤，但是副作用很少出现，因此「不能因为《美国医学会杂志》上的一篇研究，把这项造福无数女性的技术否定掉」。
「一些妇科医生，包括我在内，会为绝经后、手术或癌症治疗后出现阴道症状者提供激光治疗。」美国西北大学妇产科临床教授施特赖歇尔接受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采访称，有可靠的医学文献支持，这一方法对不能耐受雌激素治疗的绝经女性，意义重大。
「我自己在临床中治疗时，更多选用原理类似的射频而不是激光治疗，射频只有40多度，相对来说更温和一些，这也应该是未来的治疗趋势。」郭向阳同时提到，所谓「阴道回春术」是不规范的叫法，应该将之称之为「阴道年轻化」。
从业十余年，私密整形外科医生从不做这项治疗
尽管争议较大，但在临床中，这项操作在中国却进行得颇为火爆。如果将地理位置选定为「北京」，在大众点评网中搜索「阴道点阵激光」会出现109个结果。在淘宝上输入类似关键词，亦会出现大量民营医院相关的治疗套餐，每次的治疗费用在4500元到6000元不等。
健康界通过大众点评搜索到北京一家医美机构，客服人员告诉健康界，名为「欧洲之星」的仪器，通过激光可以帮助阴道实现紧致和改善内环境，根据顾客个人皮肤状态，需要进行多次操作治疗，每次4998元，一般建议先做三次，每次中间要间隔一个月。
这家机构的客服人员发短信称，医院是「北京市卫生局（应为北京市卫健委，健康界注）监督管理的正规医疗机构，专注问题肌肤诊治和医疗美容手术，所有项目严格按照国家医疗标准进行治疗，所有仪器为三证齐全的正品器械。」
专长为私密整形的刘梅（化名）是北京一家二级整形外科医院的医疗院长，从业十余年来，她从未为患者开展过「阴道回春术」的操作。
刘梅告诉健康界，临床中，求美者多数是顺产一到两胎的中年女性，她们希望阴道能够尽量恢复到生育之前的状态，由于「阴道回春术」在网上宣传得十分火爆，因此来找她的求美者中有很多都希望进行这种操作，但是她只能将大家劝退。
「这种技术效果不明确，而且维持的时间非常有限，远不如手术对求美者更好。」刘梅说，目前正规的整形外科机构会采用手术的治疗方式，即把阴道部分皮肤切开，把下面的肌肉部分切除或者用线扎紧，然后缝合表面，手术会采用全麻方式进行，术后要插尿管并住院一天，出血量在5毫升左右。
尽管手术相对「阴道回春术」的风险和创面都大一些，但是为了求美者能够得到一劳永逸的效果，刘梅仍然会劝说她们放弃最初的想法。
私密整形，为何「水这么深」？
最近几年，私密整形成为医美领域中的「蓝海」。《更美2019医美行业白皮书》提到，医美增幅最快的5大项目分别是私密整形、祛痘、热拉提、植发、牙齿矫正。涨幅分别为100%、98%、91%、79%、75%。
私密整形的暴涨，说明中国用户在医美整形上的认知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根据数据统计，在私密整形上，女性比男性更主动，用户男女比为1：9。在用户年龄构成上，51%为90后，18%为80后，30%为70后。
健康界调查中发现，并非所有机构都愿意挤上私密整形这趟「快车」。包括北京小汤山康复医院、清华大学附属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等开展产后康复诊疗服务的公立医院，均不会开展类似于「阴道回春术」的操作；主打女性产后盆底康复的民营医院——北京光熙康复医院也不曾开展相关项目。能够开展这项技术的，多为规模较小的医美机构。
来到北京之前，刘梅曾经在一家市级公立医院担任妇产科医生。十几年前在下乡调研时她就发现，很多农村地区妇女在产后都有或多或少的后遗症，比如漏尿、子宫脱垂等，尽管已经给女性本身造成很大痛苦，但很多人羞于就医。
「如今，不仅产后康复已经被大家所接受，产后生殖系统的美观和生活的舒适程度也被越来越多的人重视起来，这不能说是坏事。」在刘梅看来，如火如荼的私密整形，说明当下女性对健康生活的追求程度，已经远高于过去。
需求量暴增，势必引发「商机无限」。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美行业资深从业者告诉健康界，私密手术在当下是医美行业中利润最高的，除了有利可图的「阴道回春术」，还有在阴道里填充脂肪的，甚至有阴道内做「线雕」的（线雕是一种微创除皱提升方法，多用于面部），这些都只能算是「杂技」，项目价格从数千到数万元不等。究竟有没有效果，很少有人能说得清，以及愿意说。求美者不便讲，行业从业者更不会自砸「金饭碗」。
医美，到底是医疗还是消费？
多年来，无论是公众还是医美行业自身，始终在呼吁要净化行医环境，加强行业监管。2021年5月，国家卫健委等部门印发《打击非法医疗美容服务专项整治工作方案》。其中明确严厉打击非法医疗美容活动，严格规范医疗美容服务相关药品和医疗器械生产、流通和使用监管，严肃查处违法广告和互联网信息。
加强监管看似合情合理，但需要首先解答的问题是：医美究竟属于医疗还是消费？
中华医学会整形外科学分会主任委员、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副院长栾杰对此向健康界表示，如果将医美定位为「消费」，那么无论是被《美国医学会杂志》叫停的「阴道回春术」，还是被商业包装的各种医美项目，存在都是合理的，因为只要消费者买单，从业者提供服务就可以，大家各取所需。但如果将医美定位为「医疗」，则意味着要按照医疗的原则去操作，医生要如实告知患者效果和风险，绝不允许夸大其词。
「医疗和消费存在天然的矛盾，医疗是高度克制的，消费则恰恰相反。」栾杰说，医美行业在这方面具备两面性，整形手术的本质应是医疗，技术是核心，在手术本身之外附加的服务则可以被看做是消费，当然这部分是次要的。医美的从业者首先应定义为医生，而不是商人，作为医生就要从医疗的角度去帮助患者实现预期目标。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栾杰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栾杰曾经在博文《我更希望把他们叫做「就医者」》中写到：国际上没有一个国家把医美患者称为顾客，唯有中国。在老板眼里，任何人都是顾客，而在医院里，在医生的眼里，只有患者。把患者称为顾客，是某些老板们刻意回避医疗属性、淡化医美的医疗本质、淡化医疗风险的一种手段。
那么，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被《美国医学会杂志》叫停的「阴道回春术」，到底该不该存在？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难回答了。
资料来源：
1、绝经生殖泌尿综合征临床诊疗专家共识. 中华妇产科杂志. 2020年10月第55卷第10期
2、梅斯医学：JAMA发评叫停「阴道回春术」，国内对此争议不断
3、医学界：JAMA：「阴道回春术」该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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